棣棠花起伏連綿，粲如薄綃，鵝黃鮮綠，明媚不可言。

雲荒站在小徑一旁，雪白的袍子上沾著些許泥點，如墨入紙。一柄紙扇捏在手中，微微有些頹然。我不厚道地笑道：“試玉公主可好？”

雲荒抿了抿唇，神色不變。“她和試玉未有一絲不同。”

“是。她們原就是同根而生。”

雲荒微有訝色。“你是說，弄緋和試玉是同身而生？”

我挑眉謔道：“她連名字都告訴你了？”

“嗯。”雲荒頷首，沈吟片刻，道，“她和試玉一樣，是個心性單純的人。她領我進幻境，之後便告訴我她的真實身份，叫我自謀出路。”

“嘖嘖！無論試玉還是弄緋，終究逃不過神尊大人的魅力！”

雲荒不悅。“雲深，你總是開這些玩笑。”

我無所謂道：“你也說了，只是玩笑而已。我倒是奇怪，先前的你向來是心外無物，從容泰定。怎麽近來情緒愈發的易於波動了？”

雲荒凝神思忖。“不知為何，我愈發不能控制自己。仿佛一些情愫並非自己所有，而是從別人身上過渡而來，加於我身上。”

“這倒是奇怪……”我一邊嘀咕著，一邊漫不經心地向外看。這一眼，便看見熾火湖畔，並肩而立的兩個人。一個身姿挺拔，如芝蘭玉樹；一個裊娜聘婷，漸次綻放的牡丹於素衣攀援而上。我確信弄緋仍舊在玉清深山之中。

“雲荒！”

“是試玉同楚寧遠。”他冷靜道。

“他們來此做什麽？”

他皺著眉搖了搖頭。“他們來這兒，終歸不是什麽好事。”他舉步向熾火湖走去，我亦緊步跟隨在他身邊。試玉看見我們，並未有驚惶之色，想來她是知道發生了什麽的。

楚寧遠面色蒼白，雙眸沈寂如一潭死水。“兩位，就是受委托處理在下之事的仙者嗎？”

“是。”我頷首。

“仙者可見到了她？”

“見到了。”

“那麽。”他緩緩地躬身施禮，“可否勞煩仙者叫她出來一見？”

“你是特意來見弄緋的？”雲荒狐疑。

“她叫弄緋嗎？”試玉接話道，“那個與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。”

我頷首回應她，隨即認真對楚寧遠道：“你見她，是為了與她決裂？”

“是。”

“為什麽？”

他的面上浮現一絲痛苦。“我是人，她是妖，我們終究不能在一起。何況，我的心裏，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個人。”他覷了一眼身邊的人，試玉垂著眸，傾城容顏上盡是難堪。“她從一開始就騙了我，她不過……是耍了我吧。”

“若我說，弄緋待你，從始至終都是真心呢？”

他驀地睜開眼。“你說的……是真的？”

“是，弄緋親口告訴的我。或許你們的相識，一開始是個誤會。只不過沒有人規定誤會之後便不能再生真摯情感。弄緋對你的愛，你再清楚不過。她欺你瞞你，只是念著你心中唯有試玉一人。她怕你知曉，便不再愛她，甚至自己也會痛苦不堪。她寧可自己承擔著一切，來換你一時的笑顏。即便當她當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你時，你口中喊的，卻是別人的名字。”

楚寧遠的唇微微有些哆嗦。“她確實，待我很好。”

“那麽，你可是還要與她決裂？”

“是！”他闔上眼，斷然道，“她是妖，我永遠都不會喜歡她。”

“呵！”我冷笑一聲，“你不愛她，因為她是妖。你愛慕試玉，就因為她是九州的公主？”

楚寧遠默然不語。

“好！我告訴你，弄緋是妖沒錯，可是她和試玉的身份絲毫未有高低。”

“雲深。”雲荒喚我一聲。我並不理他，繼續說道：“試玉和弄緋，原是一朵牡丹，生於聚靈山。維序與迦攝交戰之時，牡丹受維序神血滋補，化出精魂，後又受迦攝戾氣撕扯，化一為二。一半仙妖相加，是為弄緋；一半投身於君夫人之腹，便是現在的公主試玉。”

楚寧遠的嘴角浮現一絲無力的笑。“雲深仙者，你也說了，弄緋是為妖的那一半。”

我語塞，不知還能說些什麽。

“寧遠。”試玉開口，“弄緋和你相知相愛了這些年。”

“是。”楚寧遠淒然地笑著，“可是，我一直以為那是你啊！這世上，我只想待你好，只想同你一道耳鬢廝磨，喁喁情話。二十年前的祭天儀式上，我遇見了你，便如陷入泥潭，再不能有自拔之力。我等你這些年，想你這些年，總以為自己是夢想成真。誰知……是被一只花妖……玩弄了……”

試玉篤定地看著他。“我不會同你在一起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他笑得哀傷。

“弄緋很愛你。”

他沒有說話。

“寧遠，你要真正地考慮清楚。我雖答應帶你來這裏，卻並不希望你們分開。哥哥那兒，我會同他說清楚。雲深姐姐說了，弄緋身上亦有尊上的神血滋養，也算不得是妖。只要想想辦法，你們終歸是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。”

“可是，我不願和她在一起啊……”楚寧遠茫然無措地微笑著，仿佛一個迷路的孩子，“你要怎樣才能明白，我的心裏，從來、一直，也永遠，都只有你啊！”

“寧遠！”試玉驀地提高了嗓音，聲色俱厲，“我並不喜歡你。若非這次的事件牽扯到我，我根本不會想起有你的存在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你已同弄緋在一起，是為有婦之夫。我怎麽可能，再同你糾纏一塊？”

“我知道……”

“你對我的情，我很感激。只是我的心中，亦是有人。即便他沒有我……我亦是不改初衷，只守著情誼，順其自然就好。”

“我知道，我都知道……”楚寧遠扶著試玉的肩，笑得近乎絕望，“你要守著你的情，也讓我守著自己的情，好不好？我不求能和你在一起，我只想……只想守著對你的愛，就像守著天上的月亮，那麽美，那麽夢幻……”

“那麽弄緋呢？”我總是想打碎他臉上的癡迷。

他呆呆地轉頭看我。“弄緋……我不要她！她是妖，一只低賤的花妖！她欺騙了我，我又怎麽會……”

憑空出現了抑制不住的抽泣聲，哀怨心碎，悲痛欲絕。我輕嘆一聲，將手中的棣棠花枝丟在地上。虛空裊裊地幻出纖巧的身影，與試玉一模一樣，卻是被淚水掩得再也看不清容顏。弄緋咬著唇，一絲血色沿著唇角落下，同縱橫的淚水匯集一道，褪色、流逝，消散於不知何處。

“先前來時，我遇見了她。她說想見楚公子想見得緊，我便幫一幫她，將她化作枝棣棠藏在袖間。原本，是想偷偷帶進都邑城的。”

雲荒只頷首表示知曉，並未多言。

“你真的這樣討厭我嗎？”弄緋顫栗著立在風中，仿佛隨時能因風消散。

楚寧遠的臉真正是面如死灰。“是。”

“你愛的從來就不是我？”

“你早該知道。”他幹脆閉上了眼睛，雙眉緊蹙。

“要是我不怕你現在還不愛我，你是不是……”

“不是！”楚寧遠搶白道，“弄緋，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你。你的名字，我也是到現在才知道。你於我來說，不過是一個錯誤，是我只想洗刷幹凈的汙點。我求你……放過我。我只想留在玉兒的身邊。哪怕……只是擡起頭，遠遠地仰望著她。”

弄緋不可置信地搖頭。淚水決堤，傾盆而下。她踉蹌地後退，才兩步，身子便一頓，軟軟地倒在了虛無之中，有人及時地接住了她。

我眼睜睜地看著空中緩緩地幻出張青莽的身形。他的手一前一後，一只托著弄緋腰，另一只握著她的手。此時雲荒也恰好同試玉站在一道，一玄一白，同樣的牡丹花神，我不禁跑偏了主題。

“你們……該不會是逗著我玩吧？”

雲荒和青莽同是詫異地看向我。

“嗯……又或者，你們其實是同一個人？”

青莽無奈地笑，雲荒卻是蹙眉，頗不讚同。我想起他曾經說過，他是不喜歡眼前的這位蟒蛇君的。

“雲深仙者好想象！”這熟稔的聲音，我分明才剛剛聽過。

青莽的身後又有人影幻現，除沈夜之外，另外隨著妖邪十數人。與此同時，玖瀾、子衿，並著後起之秀十餘人，也在試玉的身後緩緩出現。我顧盼一番，心想就是約好了也沒那麽巧。

“禹君陛下。”沈夜率先施禮。

“沈夜君上。”玖瀾拱手回禮。

清風過處，隱隱帶來刀兵之氣。

遠處忽的傳來“隆隆”聲，地面搖晃，仿佛是即將天塌地陷。熾火湖裏波濤翻湧，水濁如泥。

原來，無間業火要噴發了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 近期事情真的好多！幾日一更，跪請原諒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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